老剧场
发布日期:2022-10-11 09:28 访问次数: 信息来源:文登区政府 字号:[ ]

于尘飞

4月,一个黄昏般的早晨,我站在剧场楼前。

此前的一天,我开车经过那里,偶然一瞥,发现剧场外墙原有的广告外饰全被拆除,楼顶“人民剧场”四个硕大的金字也消失了,整座楼灰兮兮的,像一位饱经风霜、衣衫不整的老人歇坐在那里,感觉心像被什么揪了一下。

于是,我来了。大门紧闭,台阶蒙着厚厚的灰尘,完全裸露的主楼墙体,布满大大小小弹痕一样的装修钉孔,曾经熙熙攘攘的楼前场地成了停车场,自己上小学时演出那位置,停着一辆货车,辉煌荣耀已成过眼云烟,现在看到的是它鸡肋般的存在。极度的反差,让我五味杂陈、沉默良久,恍惚中,我渐渐闻到了那逝去的曾经非常熟悉的气息,沉睡的往事,蓦然惊醒,轰然冲开记忆的闸门,扑面而来,那么遥远,却又那么清晰、活灵活现……

剧场也就是县人民剧场,重建于1972年,直到1980年代,这里一直是文登城的中心,称得上文城“地标”:南面是县人民银行、县委招待所、机关幼儿园和文城镇医院,北面是第二百货商店和驻军143医院,西面是河北车铺、“三八”女子商店、县法院、新华书店、县委县政府南北院,西斜对面是县理发馆(后来是文登包子铺)、生资门市、照相馆、药材门市、文化馆和钟表铺,东面是大众饭店、邮电局、广播站以及后迁过来的照相馆,东斜对面是143医院南大门、河北茶水炉子、工商税务所、供销社小楼。至今,我还记得,小时候每年大年初一,人们特别是孩子们换上新衣裳,吃完饺子拜完年,揣着刚收的压岁钱,逛商店、逛书店,然后不约而同聚集到剧场前十字路口买糖球、放气球、打猴儿(即打陀螺)、放小鞭儿、呲花儿,特别是放二踢脚孩子们大呼小叫的热闹场景。

剧场共三层,坐南面北,东西两侧各有一观众出门,东侧是绿色双开大门(现昆嵛大厦北门处),可以进出卡车,门上有防止爬入的铁楞角,西侧是灰色小铁栅拉门,其旁边是售票处,售票处前侧是玻璃橱窗宣传栏,里面是在剧场举行的各种重要会议照片以及演出预告和剧照。南边一栋两层黑瓦红榄木质小楼,是县京剧团,与剧场就是几棵桃树、石榴树和一条红砖铺就的甬道相隔,剧场楼南两个带台阶的小门,方便剧团工作人员进入剧场后台排练、化妆和演出。1970年代中期,县京剧团迁至丛氏家庙,即现在作为文物保护单位的丛氏宗祠。

1970-1990甚至到2010年代初期,文登的重要会议、活动和演出基本都在人民剧场。1998年11月,全国农村精神文明建设工作座谈会在文登召开,主会场和其后总政歌舞团来文慰问的第二场演出(第一场在市体育场)都在这里,会议,盛况空前、高朋满座!演出,阵容强大、众星云集!

因为年龄原因,早期剧场的会议和活动我经历不多,但有两件事印象很深:一是1970年代,我见过县委县政府在剧场开“三干会”(县、公社、大队三级干部)的场面,会议散场时剧场台阶前那是黑压压一片!再是1976年,毛主席逝世全国举行哀悼活动,文登是在文师操场举行的悼念大会,灵堂则设在剧场,台上摆满鲜花,中间是十分醒目的毛主席遗像和黑底白字横幅,吊唁的人们,列队自东大门进,从西大门出,我当时上小学五年级,往里进的时候,还担心哭不出来,但一进去,肃穆的环境,低沉的哀乐,就由不得你不哭了!有位女同学哭声尖锐得让你浑身发抖,的确是心情沉痛,一直哭到走出剧场,在刺眼的阳光下把眼泪擦了。

看演出,印象很深的是1970年代中期,著名相声演员马季在剧场演出。据说是马季等来到当时的高村公社东方红大队体验生活,因为那里出了一位全国劳动模范张富贵,顺邀到县里演出。那天晚上,剧场座无虚席,一楼连两边的过道都挤满了观众,马季和唐杰忠穿着一身黄绿色呢料中山装,从舞台西侧满面微笑走上台来,他们说的相声就是当时风靡全国的《友谊颂》,马季一开口:“作为一名革命文艺战士,必须经常到工农兵群众中去!”台下掌声雷动!因为这声音过去只能在广播里听见,现在是在现场,不但听见还看见了啊!特别是最后说到非洲人民与中国工程勘测队深情告别的时候,两位艺术家在台上前后交替喊“夸嗨利尼!”(非洲语,再见的意思),动作利落、表情生动,台下掌声笑声经久不息!

1970年代,每年县里组织文艺汇演是一项比较重要的社会活动,很多农村或企业优秀文艺青年因此改变了命运。按照要求,机关、企业、农村、学校、医院都要编排各种文艺节目参加演出,经过层层筛选,再参加县调演,县调演一般在县职工俱乐部礼堂,再挑选,这时评选出来的优秀节目才能够到剧场演出,这场演出县领导要出席观看,这才是最后的汇报演出。我看过父亲有一年在剧场的演出,那场演出规模挺大,父亲是独唱,唱的什么已经忘了,家里至今还保存着父亲那次演出的照片;也看过姐姐的演出,姐姐参演的是峰西联中的一个牧鹅姑娘放鹅的舞蹈节目,姐姐她们扮演的是众小鹅,每人左手拿一块画着鹅侧身的纸板挡住身子,右手捏成鹅头状,虎口处夹个黑纽扣就是鹅眼睛,然后蹲着走,侧面看就像一只只小鹅一样。节目开始,牧鹅姑娘出场独舞一完,然后手优美一摆,就该众小鹅呱呱出场了,但是那天,其中一位小姑娘可能是偷看人头攒动的台下紧张了,竟然腿软蹲下就挪不动了,造成的现场结果是前面两只小鹅已经摇摇摆摆出来了,后面的其他小鹅就是出不来,姐姐当然也被挡在后面,牧鹅姑娘懵了,没法舞了,愣在台上,两只已经出场的小鹅也站起来了,手忙脚乱地提拎裤子。全场哄堂大笑!

我也在剧场演出过,但都是在剧场外台阶前,压根儿就没捞着进场演出:一次是1981年“五四青年节”,县团委组织合唱比赛,我担任一中学生合唱队指挥,比赛结果是第二名,第一是二中,而1980年“五四青年节”我在二中上高一,指挥二中学生合唱队在职工俱乐部篮球场参加比赛,比赛结果是第二名,第一是一中,所以,那天晚上回家见到父亲我说:怎么老是第二,我成于老二了!父亲笑笑说:参与最重要,名次都是虚荣的东西,别看得太重!这话我记了半辈子!另一次是1975年,我在文城河北小学上四年级时,参加全县小学生文艺汇演,当时我们参演的节目先是二胡齐奏《社员都是向阳花》,然后是为男女声二重唱《祖国一片新面貌》伴奏,我当时在乐队前排,看着那两位男女同学抚着红领巾一前一后轻盈盈走出来,向观众鞠躬,一开口:“哎……山也笑水也笑,祖国大地满园春,形势无限好哇!”真是风光极了!四十多年过去,现在这两位同学,女的帮孩子打理一家不大的饭馆,男的被债务弄得不知去向。岁月沧桑如刀,令人叹息不已。

在剧场,我看过县京剧团演出的《红灯记》《杜鹃山》《沙家浜》《智取威虎山》《奇袭白虎团》《平原作战》等样板戏,包括后来的《八一风暴》等。外地来的演出单位主要是烟台市吕剧团、京剧团和话剧团以及周边的县京(吕)剧团,演出剧目包括曾经红极一时的《红嫂》《园丁之歌》《于无声处》和《枫叶红了的时候》等,还有“烟小红”的演出,“烟小红”是“烟台地区红小兵毛泽东思想宣传演出队”的简称,那年,来文登演出两天,场场爆满,记得其中一位小演员高音很好,每次都是最后压轴出场,白衬衣蓝裤子戴着红领巾,胖墩墩的,高音一出,掌声迭起!当时真是太羡慕了!十多年后,我在烟台教书,碰到一位当年也是“烟小红”演员的朋友,说起往事,他也记得那位“高音”,但不清楚其后来的情况,看来也是湮没于茫茫人海了。

1970-1980年代,文城看电影,主要是两个地方,县剧场和职工俱乐部,当然,还有143医院礼堂,但那是驻军之地,一般进不去,那一年的那一天,为了看晚上放映的《侦察兵》,我曾经偷偷溜进去躲藏了一下午没敢出来,这是外篇。我在剧场看过的国产电影有《打击侵略者》《火红的年代》《第二个春天》《车轮滚滚》等,外国电影有朝鲜的《卖花姑娘》《永生的战士》《火车司机的儿子》,阿尔巴尼亚的《脚印》《海岸风雷》,越南的《森林之火》,印度的《流浪者》等,记得如此清楚,是因为这些影片每一部我都能想起一件往事:《脚印》放映前,发现东侧大门那儿围着一圈人,过去一看,原来是一少年为逃票爬大门,结果挂在铁楞角上下不来了,门卫大叔用铁锨帮他下来后说:脚都上天了,还看么“脚印”!看《打击侵略者》那天,特别热,想出去喘口气儿又不舍得影片里的打仗情节,趁中间放映机换拷贝的空隙,我赶紧跑到门口买冰棍儿,那时候卖冰棍儿用的都是上下一般粗的大口保温桶,2分钱一根儿,交钱,冰棍儿阿姨一揭桶盖儿,一股甜丝丝的清凉顿时爽透全身;看《流浪者》后的一个晚上,我跑到南河(今抱龙河)一个偏僻的汊湾洗澡,那晚月亮很圆,我浸在软软滑滑的水中,看见了月光在抚摸树梢,看见了拉兹和丽达在云中漫步……

2010年初,我去剧场参加全市年度工作总结表彰大会,会议结束,当我好不容易从楼前络绎不绝的人车流中绕出来的时候,没有意识到人声鼎沸中的剧场已经疲惫。2010年代中期,剧场变成了“刘老根大舞台”,2015年,我曾经进去看过一场,观众寥寥,那天下雨,迷离闪烁的霓虹灯下我看到了剧场的眼泪。此后的剧场,几经变转,直至成为繁华闹市中一个孤寂的角落。

当我从漫无边际的回忆中跳出来,我想,一个承载了整整半个世纪历史、见证了文城发展的老建筑,无论是为它曾经辉煌的过去,还是即将消逝的未来,总应该有路人想起点什么凝视一下,但我在那儿呆望了很久,竟然一个也没有,一眼也没有,哪怕一个随眼侧视,都没有。

5月23日,朋友打电话给我:知道剧场拆了吗?我说:是吗!言语间,有失落,有惋惜,但更多的是释然,似乎一种莫名的东西放下了。

8月,一个晴朗的傍晚,我来到剧场原址。已经没了瓦砾尘埃和挖掘机的轰鸣,被施工围栏圈起看似陡然萎缩了的那方场地,静悄悄、空荡荡的,那时,我想起了马尔克斯《百年孤独》里的一句话:“无论走到哪里,都应该记住,过去都是假的,回忆是一条没有尽头的路,一切以往的春天都一去不复存在,就连那最坚韧而又狂乱的爱情归根结底也不过是一种转瞬即逝的现实!”也许,时代发展造就的辉煌荣耀,也应该淹没于时代发展中。剧场的消失,让我恍如隔世,我甚至怀疑这里曾经发生的一切是否存在?回忆中的一切情景是否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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