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丛桦 午夜的鸺鹠 邻居在楼顶养了一群鸽子,便常听鸽叫,咕咕咕,咕咕咕,粗短沉闷,像肠鸣音,也没有音韵美,和鸽子优雅的形象一点不协调。 我所居住的石马街,颇有几种鸣禽。有孔雀叫,附近公园养的,叫声甚不悦耳,哇哇哇哇的聒噪。我曾以为孔雀应该是珠喉呖呖的,结果却像驴叫。就像一个美人,仪态万方,一开口,居然是公鸭嗓。 鸽子也好,孔雀也好,都是石马街的庸脂俗粉,令我侧耳的,是鸺鹠。也就是猫头鹰,俗称夜猫子。 石马街的鸺鹠,不是人类豢养的,它是自由的。 石马街的后半夜,总能听到鸺鹠叫。咕咕喵,咕咕咕喵……柯克。柯克。呵娄娄,呵娄娄……鸺鹠善于用颤音,仿佛蒙古长调。 没有在万籁俱寂的午夜起坐彷徨的人,是听不到鸺鹠的蒙古长调的。那时,灯火皆灭,石马街伸手不见五指,睁开眼和闭上眼一样黑,什么也看不到。这个时候,鸺鹠也开始叫了。“咕咕喵……咕咕咕喵……” 鸺鹠叫的时候,我在众生如雷的鼻息声中追寻。鸺鹠在窗外吗?在楼顶吗?为什么黑暗中,我感觉到有只夜鸟,双眼如两颗星辰,看我的黑色的窗户,看窗户后面抱膝枯坐的我,让我觉得不那么孤独,失眠的夜里,有一只鸺鹠陪伴我。 那时,脑血栓的父亲,风心病的母亲都寄居在石马街,他们有没有听到鸺鹠叫? 如今,父母离世,我也搬离石马街,不知那只鸺鹠,是否还在,不知石马街的后半夜,是否还会响起它的蒙古长调。 有人说,鸺鹠可以预知死亡,它的叫声是对死亡的赞叹,对生命的哀悼。其实我并不相信这种推断,因为我从未对它心生恐惧,我听到的是这种猛禽对夜空庄严肃穆、灿烂辉煌的讴歌,是炫耀的、胜利的冷笑。是与夜鸟同病相怜的自况。 数年后,偶然看了一部独立动画短片——《迷雾中的小刺猬》,里面有一只鸺鹠。它尚未成年,天真好奇,整部短片中,它只有一种叫声,只叫了一次。那一次,它发现一个树洞,就走过去,对着树洞说“唬唬!” 它和石马街的鸺鹠多么不一样啊,那稚嫩的声音,活泼单纯,无忧无虑,像童年的我。而石马街的鸺鹠,夜夜都在测试睡梦的深度,偶尔报以两声长啸,我的内心便山鸣谷应。 燕语呢喃 燕子属于乡村。 在乡村,有燕子筑巢的院落是吉祥的,这院落的主人是被祝福的。 自从燕子借住我家屋檐之后,院子就热闹起来了。每到黄昏,初夏夕阳斜照,院子里的晾衣绳上就落着一两只燕子。它们的羽毛是钢蓝色的,闪着金属光泽,白色的腹部十分醒目,飞起来像一把锋芒分明的镰刀。 它们在院子里飞,“吉古、吉古住”地叫,我们在院子里吃饭,它们就在我们头顶飞,或者歇在晾衣绳上看我们吃饭。我们也看它们,看它停在细绳子上那么稳当,那么漂亮的燕尾服,看它们在院子里飘然快拂花梢,翠尾分开红影,莺声呢喃,竞夸轻俊。 每次走过鸟市,看着那些在笼子外面赏笼子里面的鸟的人,我便想,我有一窝燕子,这是我们全家的宠物。它们同我们一个屋檐,一起早出晚归,在有着泥土和羽毛的暖巢里入梦。它们同我们一样勤快,有着很强的家庭责任感。燕子也比笼子里的鸟幸福、自由。 我总觉得燕子是说南方方言的,所以是软语商量不定。吉古,吉古……住……它们说的是:“不借你的盐,不借你的醋,只借你的屋,让我们住住。”过了清明节,燕子就从南方回北方了。北方人认为燕子的家在北方,所以说“回”,所以北方过清明节的时候,要蒸燕儿吃。这燕儿是用小麦面粉做的,大燕儿,小燕儿,大燕背小燕儿,白白胖胖的,散发着麦香味儿,人们用这种方式来欢迎燕子回家。 吾不居乡村久矣,但每听燕语,总会穿越到一处乡村小院,炊烟乍起,暮霭渐浓,晾衣绳上停着一两只燕子,屋檐下一盏碗状的巢,里面有小燕唧唧,大燕子吉古,吉古住地轻声细语。一饮一啄,相濡以沫,燕子是乡村的亲人。 我有一对双胞胎表妹,一名大燕、一名小燕,人们对我舅说起时总是说“你们家那对燕子如何如何”,使人觉得我舅家似乎百鸟齐鸣,莺声燕语。 布谷催春 小满前后,可以听到布谷鸟叫。布谷布谷,布谷鸟以它的叫声命名。布谷鸟叫的时候,杜鹃就开花了。所以布谷鸟又叫杜鹃。蜀国曾闻子规鸟,宣城还见杜鹃花。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这些诗句,说的都是布谷鸟。 布谷鸟有两种,一种是大杜鹃,叫声是“布谷”“布谷”,一次两个音节。一种是四声杜鹃,叫声是“布谷布谷”,一次四个音节。古人认为四声杜鹃叫的是“不如归去”,所以在唐诗中,杜鹃是催归、思乡的象征。 而在阿列克谢耶维奇的纪实文学作品《二手时间》里,杜鹃是狙击手的象征。在西伯利亚的寒带森林里,狙击手穿着白衣服,潜伏在灌木丛,神出鬼没,被称为“杜鹃”。 在前苏联电影《这里的黎明静悄悄》里,杜鹃又是预言者,能预言人类的寿命。“布谷鸟,布谷鸟,我能活多久?”这一句台词是电影里的经典台词。如果你在野外听到杜鹃叫,就开始数它的叫声,它叫多少声,就是你的寿命的数字。这导致我每次听到杜鹃叫,我都不敢数。 布谷鸟在不同的国家,有不同的身份,布谷鸟也有很多别称,比如子规、杜宇,我更喜欢布谷鸟这个名字,因为在它叫声里,我听不出催归的悲情,听不到狙击的致命声响,也听不到关于生死的预言。布谷鸟的声音那么清澈、明朗,怎么能是啼血呢,怎么能是枪声呢?怎么能是生命计时器呢?它是催春、催耕、催收的鼓点,它越陌度阡,呼唤每一座山的名字,告诉每一片丛林,告诉北方的沃野平畴,小满前后,种瓜种豆。小麦在布谷鸟的叫声里绣穗、灌浆,一声比一声接近金黄。 很多鸟,只闻其声,不见其形,就像见过一朵不知名的花,听过一声不知名的鸟鸣,以为绝色,以为绝响,转瞬即逝,从此不再重逢。音容杳然,最为绝望。布谷鸟不是这样,虽然我从来没有见过布谷鸟,但每到小满,总会听到它的叫声。每当那时,我会驻足敛息,舒展耳廓,打开全身的声呐系统,去聆听那一声声布谷、布谷、布谷…… 雁鸣雍雍 上古时代,人们的听觉就珍藏着鸟的叫声,并把这些声音写进了《诗经》。翻开《诗经》,你会听到雎鸠关关、鸡鸣胶胶、鸟鸣嘤嘤、黄鸟喈喈、雁鸣雍雍,这些叠字形式的摹声词所记录的鸟鸣,我最怀念鸣雁雍雍。 小时候,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时,天上就布了雁阵。一字阵、人字阵、八字阵,如同大海的波浪向着南方一道道涌过去,它们的叫声此起彼伏,震颤蓝天。大雁在天上叫,我们在地上追,朝着大雁喊:“老雁老雁,不摆给我看,飞到江南少一半!”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诅咒大雁,总之别人喊,我就跟着喊,跟着跑,以为漫天的大雁都是我们在驱赶着远走高飞。 大雁嗷嗷雍雍地叫着,喊着,背景是一片秋空,高远,辽阔,日光刺目,那叫声里,有一种原始的力量,仿佛邀约。 不知道大雁为什么要选择一种浪迹天涯的生活,一生都在迁徙,没有固定的住所,披星戴月,日夜兼程,横跨海洋, 越过层峦叠嶂,飞掠不断变换的沙漠和平原, 穿过时区和边界的划分,只为逐草而居。 大雁南飞时,北方的田野只有小麦一片绿意。大雁食草,南飞路上,麦苗是大雁的美食,麦地里常见大雁的粪便。我们叫大雁的粪便是老雁橛儿,晒干后,是绝好的燃料。老雁橛儿烧起来不但火力旺盛,而且耐烧,最大的好处是没有烟,冒着蓝火,相当于免费的无烟煤。深秋初冬,我们常常结伴去拾老雁橛儿烧火,一篓子一篓子地拾,可见那时的大雁数量之盛。小时候,有一种油炸点心,形状像大雁粪便,也叫老雁橛儿,粘着粗砂糖,甜酥香美,不能经常吃到。 春去秋来,天上的雁越来越少,几乎摆不成个阵。那天偶然抬头,惊讶地发现高空有列雁阵,斜斜的疏疏的一字。那一刻,楼低,天远,我不由惊呼。但是雁阵不喊号子,不唱行军歌,也不呼朋引伴,而是衔枚疾走,没有声音,甚至没有投影,匆匆逃亡的样子令我想起儿时那首童谣,多年后一语成谶。雁阵真的少了一半,少了大半,一封邮递了数千年的雁书,从千言万语零落成片言只字。 七九河开,八九雁来。如今八九,已无雁来。秋风起时,也不再有雁阵南归。 麦田里也捡不到“无烟煤”了,但是那种叫老雁橛儿的油炸点心,还有,还在用大雁的名字,纪念着大雁。 |
||||
打印本页 关闭窗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