丛桦

🏸在不踏实的梦里，我被敲门声惊醒

今夜，我在禅舍独卧。

尽管我对今夜的睡眠，有一定的心理准备，因为出门在外，总是睡不好。但没想到会睡得这样惊悚。

我有一项特异功能，就是不看钟，也知道大约几点。误差不超过半小时。尤其是深夜，判断最准。这是一个资深失眠者对时间流逝的沉痛心理记录。

大约零点，我终于睡着了。在不踏实的梦里，忽然被一阵声音惊醒。咚咚咚咚咚咚……

谁敲门？

不，门在右边。而响声在左边。左边是窗。敲窗？

不，不是敲窗。

像马达轰鸣，像电钻启动，像破碎锤，急切、有力、清晰。

什么响？我全身警醒，但没有睁开眼睛。我怕看到。

时间大约是凌晨一点。这个时间点，谁在干什么？

大约一分钟后，声音消失。我的睡眠就这样被撕开一个口子，又被我用睫毛一针一针艰难地缝合了。

继续睡。

睡了一会儿，那声音又响起来！咚咚咚，哒哒哒，当当当，很响！这次我有点害怕，一动不敢动，怕发出声响。我睁开眼，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

时间大约是凌晨两点，四更天。一更人，二更火，三更鬼，四更贼，五更鸡。四更，人睡得最死，这个时间段，应该是万籁俱寂，最多听见鼾声如雷。可是这咚咚咚咚的声音是什么响？是谁在干什么？装修？施工？咚咚咚咚咚当当当当个不停，敲桌子？钉钉子？剁饺子馅？谁在剁饺子馅？这么早，剁的毛饺子馅！本宫好好的睡觉剁得稀碎。

我开始恼火，生气。因为四点我就要起床做早课，我这一夜还没怎么睡。

大约五分钟后，声音终于消失了，我忿忿地翻个身，继续睡。

睡了一会儿，那声音又响起来了！我愤怒了，噌地坐起来，开门出去了！我要找到元凶！我瑟瑟地站在门口，门外黑乎乎的，几豆灯火微微，根本不能看清什么，树的影子都是黑色的，枝梢摇摇的，我立在门口不敢动，也不敢久站，一无所获地逃回房间。

好在这回咚咚咚的时间比较短，一会儿就消失了，我又睡了，我就开始做梦，梦见我去问每一个人：“哎哎哎夜里你们有没有听见一种声音，咚咚咚咚，很急很响，凌晨一点两点三点四点都有，是什么声音？”他们都说没听到。

凌晨四点，准时起床。拉开窗帘，查看究竟，熹微的晨光里，银杏树怔呵呵地站着，香樟树笑而不语，摇摇叶子，八角金盘摊开手掌，不关我事的样子。

🏸光是为了睡，我就用尽了洪荒之力

做早课的路上，我像梦里的我一样，问每一个人：“哎哎哎夜里你们有没有听见一种声音，咚咚咚咚，很急很响，凌晨一点两点三点四点都有，是什么声音？”他们像梦里的他们一样，都说没听到。

可是明明我们都住在一起啊。

难道是我幻听？梦游？

礼佛、问讯、诵经、绕佛、打坐，整整一天，我心里都装着那个声音，我想弄清楚是谁弄的声音。

老实说，我想把他掐死。

阿弥陀佛。

我必须追究。

我对睡眠有一种执念。

就像我的睡眠是一朵脆弱的烛火，任何的风吹草动，我都不能容忍。

以前住石马街的时候，邻居家的空调外挂机就在我卧室窗上边，夏天彻夜响，不是呜呜响，是咯噔咯噔响，声音巨大，有天我被空调聒得凌晨四点也没睡着，就找了一根大棍，来到阳台上，抡起大棍打空调，想把空调打死。

我还和一辆挖掘机斗争过。那时窗外拆楼，挖掘机加班加点，有天都半夜12了也不停工，我就跑到工地上，对着挖掘机大叫：“你们不让人睡啦？！”

挖掘机里探出一个头，说：“我们赶工期…….”

（赶你个头！）我说：“我不管你们赶不赶工期，我们要睡觉！”

挖掘机说：“你们窗都关着，还能听见吗？”

听了这话，我着急扑上去揪他头发：“你当我们都是聋子吗？！”

我一生气、一着急，说话就语无伦次，结巴，根本没有我写的这么流畅。  

我决定誓与挖掘机共存亡，说：“你们要是不停，我就站到铲车上！”

我还和召文台的卡拉ok摊做过斗争。那是更早的事情了。

光是为了睡，我已经用尽了洪荒之力。

可是现在，我不知道对手在哪里？我去找谁。

我问给我们讲课的妙道师父，夜里寺院有什么声音咚咚咚咚，师父说，打板。我说不对，我听见打板声，打板声很柔和，一次两下，中间有隔，这个声音很快，很响，而且是凌晨一点两点三点四点都响。

师父不知道我在说什么。

天色已晚，黑夜又将到来，我于是开始惧怕。

记得刚入住这间叫“禅定”的禅舍，我还听到鸮形目猛禽的呵呵呵的笑声。不知是猫头鹰还是列列雕。笑的人心里发毛。

今晚上那咚咚咚会不会继续，今晚上能不能让我睡？

我很担忧。

🏸真相大白

晚斋后，与寺院住持曙师饮茶夜谈。我又向曙师描述那个午夜凶铃。

曙师说，是啄木鸟。这里有很多啄木鸟。

啊！我忽地释然！真的是啄木鸟，我曾怀疑过是鸟！

原来是啄木鸟，原来我和啄木鸟住在一起！

真相大白，喜出望外，多有趣的鸟啊。它为什么只在我窗外，为什么只有我听见？难道是一只对我情有独钟的鸟。

啄木鸟为什么夜里击木呢？原来啄木鸟不仅在觅食的时候要啄树，它在求偶的时候，也会用喙敲击树干或金属，发出响亮的声音来吸引雌鸟的注意。

那这只啄木鸟一定是单身鸟，长夜漫漫无心睡眠，遂敲击树干，咚咚咚，笃笃笃，哒哒哒，呼唤陪伴。

我第一次听到啄木鸟啄树的声音，知道是啄木鸟之后，我就不憎恨了，反而觉得那声音动听了。

这晚，带着期待入睡，希望啄木鸟继续咚咚咚。果然凌晨三点，啄木鸟又开始击木了。我在黑暗中露出满足的微笑。

这夜，啄木鸟雨露均沾，大家都听到了。

🏸在同觉寺，完成对一只啄木鸟的阅读理解

同觉寺是鸟的天堂。啄木鸟是领奏。笃笃笃几声之后，麻雀应声而和，由小到大，由少到多，叽叽喳喳，接着是画眉的环佩叮当、红头穗鹛欢快的口哨声次第加入，斑鸠也听到起床号，粗犷地叫着“姑姑！”“姑姑！”牛蛙浑厚的嗓音如低声部的晨钟，白头鹎的陶笛，喜鹊的小镲，树莺的铃铛声间或一两声大白鹅的管乐，同觉寺的早晨，百鸟朝凤，万籁如歌。

啄木鸟击木为号，在笃笃的战鼓声里，黑夜退却，星子隐没，晨曦穿过香樟树、银杏树、桂花树，洒向八角金盘的大手掌，洒向金丝桃的花蕊，洒向宝塔的尖顶，大殿的飞檐，也洒向盘坐在殿前石阶听经文的三花猫……

早课结束后去斋堂，斋堂里，穿着蓝色背心的义工，灰色缦衣的僧人都在忙碌，已把饭食准备妥当。

早上的世界，真的是有人凌晨为你布置好的。

🏸想念一只啄木鸟

带着对一只啄木鸟的恋恋不舍，离开同觉寺。

离开的早晨，我大约的确是看到了那只啄木鸟。它在窗外香樟树的枝叶间闪了几闪，我瞥见了它黑白色相间的羽毛，身形像燕子，羽色像喜鹊，但比喜鹊小巧，大约是啄木鸟里的星头啄木鸟。

因为想念啄木鸟的声音，我在百度搜索啄木鸟的声音来听，但是搜到的声音要么太快，要么太慢，都没有同觉寺的啄木鸟好听。

同觉寺的啄木鸟是高明的鼓手，它的节奏刚好唤醒人间，远离颠倒梦想；

同觉寺的啄木鸟是修行的更夫，它在黑夜里以蹄声驮出一轮明亮的朝阳；

同觉寺的啄木鸟是一种隐喻，一个象征，在众生皆苦的世间悬壶济世，问诊每一缕晨曦，听诊每一个黄昏，切脉世道轮回。

在同觉寺，我完成了对一只啄木鸟的阅读理解。

同觉寺归来，我的听觉记忆里，从此有了啄木鸟的击木之声，它清理体内的糊涂虫，贪婪虫，一切的贪嗔痴虫。它震慑我的二十四小时耳鸣，它是慧泉清澈，淙淙汇流成我的黎明白噪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