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丛桦 电梯里,常有人说我:“你头发好染了。” 我说,为什么?她说,白了。 终于有一天,又有人说我:“你头发好染了。” 我说,我这就是染的呀!我染的奶奶灰。 我说,你这个棕色是染的吧。你染这个棕色得多长时间? 她说得一头晌。 我说,你知道我染这个奶奶灰,得多长时间?五十年。 每一个奶奶灰,都是一个年深日久的人。 最开始知道奶奶灰这个词,最少也是五年前了,在同事小X的头上,发现一小撮白头发,她说是染的奶奶灰,最流行的。小X不到三十岁,非常的前卫,吃脑残片、穿拉裆裤的那类朋克党。 很久就有人叫我奶奶了。那时我尚丰鬟如云,没有一根白发,满头青丝像满山葱绿的植被,脸上是满满的胶原蛋白,没有抬头纹、鱼尾纹、法令纹,眼角没有下垂,眼皮没有松弛,头顶没有稀疏,心中没有橘皮组织,我的面容没有皲裂,我的笑容没有风化,没有潮解,没有缩水,没有起球,但那时候就有人叫我奶奶,他们是南方论坛里的文友。那是网络论坛最好的年代,我们在论坛里像斗茶一样比赛写诗,写文章,文友皆称我“奶奶”,但我的网名并不是奶奶,年纪也不高大,问他们为什么叫我奶奶,他们也说不清。 也许奶奶是我的宿命。叫着叫着,我真就成了奶奶。 岁月匆匆留不住,鬓已星星堪镊。每天早晨对镜盥洗时,总感觉仿佛我是渡河的李闯王,一夜白发。 我迷恋白发的我。我常捻起我梳落的一根白发久久凝视。这白,是鱼刺,是麦芒,戳眼扎心;这白是霜降,是雪落,寒气逼人;这白,是静夜思里的白月光,是为生活奔波的碎银几两。 这凝视中,有我对自己最深的认同。我很满意,很欣慰,岁月是最高超的托尼老师,这奶奶灰染的是如此自然,如此沧桑,又如此慈祥。 没有半个世纪的九蒸九晒,你长不出这样朴实无华的白头发。 白发的我,才是最好的我,是暮春的一朵蒲公英,一棵白头翁。药裹白头翁,孜孜离乱中。 今年,似乎特别流行奶奶灰,但真正的奶奶灰是染不出来的。染的奶奶灰,哪有自然奶奶灰迷人、动人、感人。想要有一头自然奶奶灰,并不容易。 你必须是女人。趟过男人河的女人,勇敢地闯进婚姻围城的女人。 你必须去经历,经历妊娠的欢喜,怀胎的沉重,临盆的膨胀,阵痛的剧烈,分娩的伟大,哺乳的艰辛,育儿的鞠躬尽瘁,这是一场漫长的变形记,经历九死一生的凶险,最终获得平安顺遂的幸福。 你必须有自我牺牲的勇气,甘愿奉献的无私,把自己像祭品献给命运,成为母亲,成为祖母,自愿把自己关在一座叫做“孩子”的监狱,自愿成为握紧风筝线轴的手,让心的一角永远充满牵挂。 你必须爱,比爱自己更爱幼小的生命,爱一种生命的奇迹。爱岁月,爱时光,爱人生的每一种沧桑。 你必须先有一头青丝,古诗里描写的那种“双鬓鸦雏色,单衫杏子红”的青丝,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的青丝,木梳水滑,油光可鉴,如墨如黛,经过岁月的频繁梳洗,在落落中开花,结蒂。 你一定记得住第一根白发,出现的时间和地点,那是不惑之年的鬓角,醒目的一痕白色,那白色,只有一个字意——“老”。你拔除,你千方百计遮盖,但是,那注定是一场节节败退、很快失守的斗争。老,以一种醒目的白降临了,在你头上生根,开始只是寥寥几笔的勾勒,渐渐开始蔓延,像白色的火焰,像子在川上曰的蒹葭苍苍,像一场青山的初雪,越下越大,永不融化。 你必须有一场青春期,月夜里的初潮,如山谷春涧,汩汩流淌。在荷尔蒙带来的情窦初开中,听从于雌激素孕激素泌乳素的催逼,投入到烟火烈烈红尘滚滚的人生中燃烧,跟随多巴胺、内啡肽们去飞、去奔,去完成生命最绚烂的绽放。 你必须有一场更年期,潮水退却,生命的沙滩渐渐干涸,生命各个序列的任务已近尾声,小怪兽,打了,墙,翻了,木马,杀了,爱,恋了,人,嫁了,婚,结了,家,成了,娃,生了,媳,娶了,孙,抱上了……这样,当你拥有一头奶奶灰,你不会问,不知明镜里,何处得秋霜。你会说,岁月未饶过我,我亦未曾饶过岁月。 每一步都走在既定的轨道,踏着既有的足迹,播种有时,收获有时。有辛苦,有付出,有艰辛,有努力,也有收获,有幸福,有满足,不断地失去,不断地获得,也许身不由己,但更多的是自我救赎,自我修行,自我塑造,自我淬炼。一切都是成长,永远都在成熟,生命是一个逐渐丰满的过程,奶奶灰是高级灰。 杜拉斯在《情人》中说:我已经老了,有一天在一处公共场所的大厅里,有一个男人向我走来,他主动介绍自己,他对我说:“我认识你,我永远记得你。那时候你还很年轻,人人都说你美,现在,我是特地来告诉你,对我来说,我觉得现在你比年轻的时候更美,那时你是年轻女人,与你那时的面貌相比,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面容。” 我想,一定是杜拉斯有一头奶奶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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